第六卷 忽然之间第六十四章 壮阔

右帐王庭接到佛宗谕旨,以最快速度派出了援兵——能够去往传说中的佛国,对于虔诚信仰佛宗的草原蛮人们来说,是极大的荣耀与不可错失的机缘,风雪和漫漫征程又算得了什么?就当成是佛祖的考验罢了。

在前方领路的僧兵神情却极为严峻,和王庭那些欢欣鼓舞而去的贵人们不同,他们更清醒,向来高高在上的悬空寺居然向世俗求援,只能说明,现在佛国的局势已经变得非常困难,已经到了真正危险的时候。

荒原天坑底,如过去无数年那般阴森晦暗,只是如今的原野间多了很多篝火,火堆散播着黄色的、温暖的光芒,将冥界般的世界照亮了很多,也为失散在黑夜里的可怜人们指明了方向,吸引着越来越多的同伴。

君陌站在远离火堆的一处草甸前,看着数百里外那座高耸入云的巨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和当年相比,他瘦削了很多,英俊的脸颊黝黑了很多,空空的袖管在风中摆荡,微青的发茬坚硬如剑。

前三年,后三年,他在这里生活了很长时间,战斗了很长时间,生命不息战斗不止这八个字都不足以形容他所经历的所有。

但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有多疲惫,因为从来没有人在他平静的面容里看到任何疲惫或者挫败之类的负面情绪。

般若巨峰还是那般雄奇高险,茂密的树林间,那些黄色庙宇依然如过去那些年般肃穆庄严,每天清晨黄昏时的钟声还是那般悠远,悬空寺依然高高在上,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

愤怒的火焰从地底原野的边缘烧到峰下,愤怒的起义者们无数次杀到这里,然后被打回,仿佛永远无法成功。但事实上已经有很多事情改变了,而且再也无法回到当年,比如被桑桑毁掉的大雄宝殿再没有重修。被她掷进地底岩浆热河里的佛祖棋盘。注定无法重见天日。

已经有很多人死去,而且不断有人死去,无论是悬空寺的僧侣大德,部落里的贵人和忠于他们的武装,还是那些拿着木棍骨棒愤怒的农奴起义者,都在死去——那些钟声都是丧钟,哪里悠远?

君陌看着般若峰,看着峰间那些高险的山崖,看着佛祖留下的身躯,沉默不语。神情坚毅。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带领人们杀到般若峰顶,将那些黄色的寺庙烧成灰烬。但他想,继续坚持下去,或者会有那天。

空荡荡的袖管被风吹的到处乱飘,偶尔掀起然后又拧在了一处,君陌侧目望去,准备解开,前方雾里却有一道箭射了过来。他反手用铁剑格开,微微皱眉,一名曾经的女奴上前替他解开。

这场起义已经持续了很多年,野火早已燃遍整片原野,君陌清楚,悬空寺到最后必然不会再在意佛国的神秘和信仰的高远,会向世俗里的力量求援,或者是月轮或者是右帐王庭。

他面临的局面会变得非常困难,甚至有可能永远无法带领那些奴隶们走出地底。寻找真正的家园。

但,那又如何?他做过了,还在继续做。

士……或者可以不胜利,但不可不弘毅。

他有些疲惫地低下头,不想让四周的人看到。

他是书院的二师兄,这些年远离中原,在无人知晓的地底沉默地战斗着,渐被世人遗忘。他曾经最讲礼数,最重仪态,现在却穿着破落的僧衣,踩着破烂的皮靴,哪还有当年的风采?

但有资格知道他在做什么的人,哪里敢对他有半分轻视,哪怕他被柳白斩了一臂,再无突破五境的可能,哪怕他远离中原,他的每个举动依然能影响整个人间,一直影响到大陆边缘。

——悬空寺如今被起义军的野火焚烧着,哪里还能参加到人间的战争里?月轮国和右帐王庭,哪里还能对唐国造成威胁?道门和佛宗再无法像当年那般联手对付书院——人间的局势早在悄无声息之间,便发生了很多变化,造成这些变化的只是君陌一个人。

他只有一只左手,只用一把铁剑,便替唐国抵挡住了三分之一的敌人。如此想来,他做的事情真的很了不起,对佛宗奴役了无数年的地底人类很了不起,对唐国也很了不起。

很难找到词语来形容君陌这些年做的事情、来描述他的丰功与伟业,如果不在乎词意,或者壮阔二字最合适。

君陌不讨人喜欢,他不苟言笑、神情严肃,喜欢用棍棒教育书院同门,就连喜欢都不知道怎么表现,所以他不像大师兄,也不像陈皮皮那样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君陌喜欢与敌人讲道理,实际上那些道理没有任何道理,所以那些敌人每每想起他,都会觉得头痛。

但君陌很壮阔。

君陌眼里有碧海蓝天,怀里有壮阔胸膛,不屑知道天多高、地多厚,所以他进一步依然海阔天空。

正因为壮阔,君陌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个人在战斗,这大概便是隆庆这种人永远及不上他的地方。

他有部属,有追随者,从数十人到数百人数千人,再到如今漫山遍野,他坚持认为那些人都是同伴,是同路者。

君陌身后数千名正在沉默驻营的战士,最早跟随他,是现在起义者最核心的力量,在这些年的战斗里,曾经只知道种青稞、放羊的奴隶们,渐渐强大起来,只握过农具的手,现在握着武器也是那样的稳定。

他们的意志极为坚毅,在战场上无论遇着什么样的突发情况也能保持冷静,更不会因为一时的失败便绝望甚至生出投降的念头。

他们都很像君陌,或者说精神气质和君陌很相像,他们都有壮阔的胸膛,都有高贵的情怀。

……

……

在寒冬的这场战役里,君陌率领的数万起义者,成功地突破了贵族武装的防线,来到般若峰脚下,就像过去那些年他们经常做到的那样——没有一名义军因此而欢欣鼓舞,因为过往的历史早已证明,他们很难在这里坚持太长时间。这里距离般若峰里数千座寺庙太近。悬空寺里的僧侣们可以做出及时的支援。面对佛宗强者们的突袭,起义者们直到现在也没有更好的应对方法,君陌毕竟只有一个人。

但他们还是不惜牺牲很多人,强势地突破到了这里,哪怕明天可能便要主动撤回,因为这是君陌的要求,他是想向悬空寺不停证明义军的坚韧,还是想通过胜利,让士气有些低落的义军们重新振奋起来?

只有君陌自己知道原因,甚至他也无法确认。自己的想法是不是正确的,能不能与万里之外遥相呼应。

般若峰底。数万满身盔甲的贵族武装之后,是数千名袈裟飘飘的悬空寺僧兵,有戒律院的罗汉强者,而在山道石阶上方,有位神情坚毅的真正强者:佛宗行走七念。

“你们不可能上山,强行进攻,徒增死伤又有什么意义?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佛慈悲,退去吧。”

七念的声音像钟声一般,飘荡在阴暗的地底原野上,数万起义者听着他的话,反应各不相同。

君陌面无表情看着他,说道:“这山我上过。”

他左手倒提着铁剑,看着七念脸上那道伤疤,这句话便是在揭对方的伤疤,说对方的伤心事。

当年桑桑和宁缺被困佛祖棋盘。为救小师弟脱困,君陌单剑闯山,生生杀破数道防线,最终杀到那片山崖间,与悬空寺讲经首座相见,然后才有棋盘开启的故事。

在那个过程里,他与七念真正地硬撼过一次,他很理所当然地胜了,七念付出了数颗牙与重伤的代价。

“就算你能上山,那又如何?”

七念平静说着话,没有任何被羞辱的感觉,“家师便在山崖间坐着,你又能如何?”

是的,即便闯进般若峰,又能如何?君陌曾经进过山,但却不能留,那便不是胜,没有意义。

“我不如何,我只是不喜欢听你们这些秃驴说我佛慈悲、上天有好生之德这种话,那很可恶,会让我愤怒。”

君陌说道:“所以待我上山后,我会朝你师傅脸上吐口唾沫,看看他会如何反应,是待山风自干,还是拿起锡杖与我战,只是他走的太慢,想要杀我真的很难,所以你们只有看着。”

“为了满足你的威风,让这么多人死去……我以为这并不符合书院的意趣,更不是夫子的教诲。”

七念看着他身后那些穿着破烂兽皮衣裳的农奴起义者们,脸上流露出怜悯的情绪,说道:“为什么不能议和?”

如果是宁缺在场,肯定会淡淡嘲讽笑着,然后对七念竖起中指,但君陌没有笑,也没有竖中指,因为他是一个很讲究礼仪的人,也因为他不知道竖中指是什么意思,他只是静静看着七念,就像看着一个白痴。

七念微微挑眉说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君陌没有告诉他自己想做什么,而是直接在有些冷的草甸上坐了下来,取出数块小石头,扔了出去。

那些小石头骨碌碌滚着,最后静止。

人们看着这画面,心想这是占卜?那些小石头真的有像龟甲牛骨一样有用?那么现在兆示了些什么?

君陌不是在占卜。

断臂之后,他数夜之间,黑发变灰,然后被他一剪而尽,他开始研读佛经,境界渐深,在这片原野上被称为上师,但这并不代表他真的信佛,变成了一名僧侣——他依然禀持着书院的理念,不语怪力乱神,不看**之外,不思生死那头,不寄命运于卦象。

他是在计算,以感知到的很多信息碎片为数字,不停进行着计算,这个过程很复杂,需要很强大的算术能力,不过就像我们都知道的那样,他这方面的能力毋庸置疑。

小石头散落在枯黄的野草间。君陌沉默看着这些草与石,想了很多事情,叶苏死了,证明观主不在意道门的前景,证明他不在意昊天信仰的根基,证明他不在意昊天变弱,这是为什么呢?

他的视线离开草与石,落在灰暗的天穹上,然后想到了一种可能。彼处有她。此处有她,此处就在人间,离人间最近,若信仰削弱,自然是此处的她首先变弱。当然,首先这要证明确实有两个她。

君陌无法证明,只能通过观主的行事进行大致地模拟,因为那样能够最好地解释观主为什么这样做。

桑桑没有回到神国吗?还在人间?

君陌的眉头皱了起来,无论观主是领奉神国之她想要杀死桑桑,还是自行想要杀死桑桑。他都不能接受。

或者是因为对手最想做到的事情,便一定不能让他做到。但也有可能只是因为在人间的她……是桑桑?

君陌认为宁缺也应该算到、或者知道了这种可能,那么他一定会离开长安城,去寻找她的踪迹。

对于这一点他没有任何怀疑,因为他很了解宁缺和桑桑,他知道对宁缺来说,桑桑比什么都重要,哪怕是整个人间。

宁缺离开长安城前会做些什么?元十三箭离开长安城。便会失去千里杀人的神威,他一定会想着要试试。铁箭会射向何方?不会是西陵神殿,有桃山清光大阵的庇护,大师兄都无法进入,铁箭也不能。不会是金帐王庭,更不会是燕国或东荒,只能是这里。

是的,宁缺这时候正瞄准着悬空寺。

君陌这样认为——宁缺离开长安,很想他能早些回去。他虽然不自恋,却很平静地知道自己的强大。

换句话来说,这样的选择最划算。

宁缺是个锱铢必较的人,他要消耗掉一道甚至有可能是数道铁箭,那么便一定要收获最大的利益。

思至此时,君陌抬头望向峰间极高的一处崖坪。

讲经首座在那里。

数年前,讲经首座被大师兄和他轮番狂砸,后又被桑桑所震,受了些伤,一直在清修。

但他坐在崖坪间,这座巨峰便仿佛永世不会倒,那些黄庙里的僧人和部落贵族的武装,便永远不会失去信心。

君陌决定了自己要做些什么。

从把石头扔到草里,他沉默了很长时间,无论是对面的敌人还是义军,都渐渐变得诧异起来。

君陌拔剑,所谓拔其实只是把铁剑举起来,那道方正宽直的铁剑,指着灰暗的天空,很像火把。

在他身后,最忠诚、也是最勇敢的数千名奴隶一阵骚动,因为这并不是进攻的信号,这让他们很困惑,很不安。

再如何困惑不安,也不能违背军令,峰前原野上的义军们缓缓向后退去,如潮水一般。

数千名奴隶负责压阵,最后方退,目视着站在草甸上的君陌,虽然还是不解,却并不担心。

君陌从来没有宣称过自己是解放者,是领路人,是仁慈的神或人间的佛,但在这些奴隶们的心里,他就是大慈大悲的救世主,就是要带引自己进入极乐世界的真正佛。

佛,自然不会有事。

七念手掌横在胸前,念珠随风轻摆,庄严的身外法像,在晦暗的光线里若隐若现,威势无双。

“你要做什么?”

他看着君陌,隐隐有些不安。

数万奴隶正像潮水一般退去,黑压压席卷天地间,湮没石与河,吞噬遇到的所有,画面很是壮阔。

君陌没有回话,握着铁剑向前走去,向数万敌人走去,虽孤身一人,画面却更加壮阔。

铁剑割破寒风,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滞了瞬间。

君陌要闯山,再次闯山。

当年他手执铁剑,站在青峡之前,数万铁骑便不能再向前踏进一步,今日他要闯山,这数万人可否能拦得住?

七念和悬空寺戒律院的那些佛宗强者,联手或者要胜过他的铁剑,但般若峰如此大,怎么能守?

只要不惜代价,他总可以闯进山峰,只是七念非常不解,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君陌为什么要这样做?

前次闯山,因为他要救小师弟,此番闯山,亦是如此,他要让小师弟放心地离开长安,去做他的事。

有道理,有理由,这事便做得,可以理所当然地去做。

晦暗的世界里。铁剑破风而起。厮杀之声震天而响,无数残肢断臂,开始飞舞,无数鲜血开始泼洒。

佛经颂唱之声不绝,高寺远钟悠扬,佛宗气息大盛,无数强者围攻而至,却始终无法吞噬那道剑光。

君陌开始闯山。

一闯便是三天三夜。

三天三夜之后的三更半夜,君陌终于来到了般若峰那道极高的崖坪上,又至清晨。他终于来到曾经的梨树下。

蔓藤那边的山道上到处都是僧侣的尸体,鲜血像溪流般不停淌着。他的身体也已经完全被血水染红。

这道崖坪上没有梨树,只有很多蔓藤,破旧的庙宇早已变成了废墟,只有一座蒙着灰的白塔。

白塔前没有坐人,坐着位容貌寻常的老僧,那是人间的佛。

君陌走到老僧身前,前一刻七念被他用铁剑拍落山涧。一时不能便至,已经没有人能阻止他。

悬空寺诸僧其实也没想过真正阻止他,因为就算他闯山成功,来到崖坪上,他又能做什么?

他是书院了不起的二师兄,但面对着佛宗境界已然至金刚不坏真身的讲经首座,难道还想奢望胜利?

讲经首座睁开眼睛,看着他说道:“数年时间不见,二先生一如昨日。风尘仆仆,只是憔悴了。”

讲经首座的笑容很温和,眼神很宁静。

君陌看着崖畔那个缺口,沉默片刻后说道:“一日不能将这万恶的佛国烧毁,一日便不能安眠,风尘憔悴自然事。”

那处曾经有株梨树,后来被他用铁剑把山崖切开,那株梨树被带到万里之外,应该植在书院后山里。

如今那株梨树,青叶不知多大了。

君陌忽然有些怀念。

是该抓紧了些。

讲经首座看着他,平静说道:“那箭,射不死我。”

书院现在最强大的手段,或者说最有效的杀伤方法,对于修行界顶尖的大人物来说,不是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