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〇〇六

人这一辈子,最要不得的就是自作多情。

觉得崔皇后很有可能根本不喜欢自己之后,宣华帝一度陷入了萎靡不振之中。他前生用了后半辈子怀念崔皇后,死后一睁眼,第一眼看见的人也是她,甚至因为寄身于皇儿的身体里,因而不受控制地对崔皇后有了莫名的亲密和依赖——那是对别人从没有过的,宣华帝不知道是皇儿影响了自己,还是死过一次的自己,再睁眼后,变得如此柔弱无助,于是便完全敞开,整颗心都是完全真诚的,不考虑任何东西了。

他是皇帝,从没有人教过他怎样去辨认一个女人是否喜爱自己,也没有人教他要如何应付儿女情长,从宣华帝有记忆开始,他的人生中,最重要的是要国泰民安,让百姓安居乐意,敌国不敢来犯,剩下的他怎么样都行。

因为他是九五至尊的皇帝呀!

他和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都是不一样的,所有人都要跪拜他,效忠他,也许偶尔也会有些烦心事,但后宫,因为有崔皇后的存在,宣华帝从来都没有担心过。

他甚至从没有想过自己喜欢谁不喜欢谁的问题。他喜欢,就捧着,不喜欢,就丢掉——没人说过这样不对,谁敢说这样不对?因为觉得婉妃好玩,得自己心意,他便宠着她对她好,可是最后婉妃背叛他险些毁了他的江山,他心中那些喜爱怜惜便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厌恶和仇恨。

与其说是爱憎分明,倒不如说是薄情吧?自古以来,皇帝大多薄情,因为没有什么东西能比江山社稷更重要。什么必须以死捍卫,什么可以任意把玩,宣华帝心中其实很清楚。他自认对婉妃很好,但也许心思敏感的婉妃早就感觉到了,皇上对自己并无爱意,那些令人眼红耳热的宠爱和纵容,不过是因为她的与众不同。

若是有一天出现另外一个更有意思的女人,宣华帝会第一时间冷落自己。

这就是皇帝。他们习惯了被众星捧月,习惯了无所不能,习惯了不管想要什么都能得到——儿女情长在他们眼里实在是太微不足道的东西了。

就像是你喜欢一条很可爱很忠诚的狗,你喜欢它,于是你照顾它,对它很好,别人欺负它的时候你要为它出气——可说到底,也不过就只是一条狗而已。也许挺有意思,也许你挺喜欢,可是总有更多比这条狗重要的东西。

而且,谁能保证以后不会出现另一条更让你喜欢的狗呢?

这个比喻可能并不恰当,但婉妃看得门儿清,帝王的宠爱最是无情,便如同那镜中花水中月,眼下自己所拥有的,说不定哪一天一转眼便成了别人的,这实在是太可能了。

宣华帝从来没有剖析过自己。他觉得自己是个很好的皇帝,他在位期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老百姓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甚至都没有什么天灾*——他杀伐决断,励精图治,开辟了一个新的宣华盛世——他是个很厉害的皇帝,他知人善用,恩威并施,提拔贤良改革重商。在当皇帝这点上,宣华帝绝对有自信。

可是他从没想过,他这个“人”,是什么样的。

“娘娘!您怎么又跟皇上闹起脾气来了?”如酒刚才在一旁全程见证了年轻宣华帝和崔皇后发生的口角,此刻露出不赞同的表情,道:“您就不能跟皇上说几句软话么?今儿这事儿,明明可以好好解释的,您怎么就——”

身为宫女,如酒不敢对皇帝不敬,可身为崔皇后的贴身宫女,她从来都觉得很可惜,认为从其他方面讲的话,宣华帝其实是配不上崔皇后的。

崔皇后有什么不好?她美丽又有才华,正直而善良,公平又威严,可她就这样一辈子被困在了皇宫之中。当皇后是挺好,母仪天下,令人羡慕。

她们家娘娘,从出生那会儿就已经注定要坐上这个位子。一切都是被注定好的,无法更改。先帝一道圣旨,便将崔家刚出世的小姐定了下来,那个位子给了崔皇后,可崔皇后心里真的想要吗?

怕是她也从没想过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她从小就被朝皇后的方向培养,要宽容,要大度,要有威严,要能为皇上分忧——她都做到了,可是让她卑躬屈膝讨好宣华帝,崔皇后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

让她像是那些想要得到圣宠的女子一样,赤脚在莲花上跳舞?弹一首如泣如诉的凤求凰?唱那些忧伤缠绵的曲子?亦或是——小意奉承,揣摩圣意?

不,她做不到。

她和别的嫔妃是不一样的。她崔如安,是这个国家的皇后娘娘,她是一国之母,她有尊严,不肯弯下自己的脊梁讨好别人,不愿做那违心的事,说违心的话。她不想,也不能。崔家祖训里就没有谄媚这个词。

也许她和宣华帝天生性格不合,但那都是命。

崔皇后听到如酒的话,淡淡地看了如酒一眼。如酒立刻跪下叩头:“奴婢失言,求娘娘恕罪。”